第十三章 驯化失败 (第2/2页)
李依依听了颜明月对罗浩的吐槽,脸上迅速洋溢起一种因对比而生出的幸福感。
李依依笑着看颜明月,“不然你也去我朋友他们代理公司吧。”
“我上午说过的呀,还是想做广告,代理公司要去开发商那边驻场,不喜欢。”
李依依说,“也有不驻场的。”
陈琳补充道,“对,我听说驻场也只是一段时间,比如开盘的时候,平时可以在代理公司上班。”
其实颜明月还是不想去,但听到两人这样说,便不再作声。
第二天,李依依对颜明月说,“我把你的微信给我朋友了,他要加你。”
颜明月对李依依的自作主张有些不满,但还是忍着了。
很快有人添加了颜明月的微信,“你好,我是花夏代理的石昊。”
颜明月说,“你好。”
“能发份简历过来吗?”
“好的,稍等。”
颜明月找到简历发过去,之后就没下文了。
隔天李依依问颜明月,“你跟我朋友谈得怎么样了?”
“给他发简历之后就没消息了。”
李依依给石昊发信息,“我们公司的颜明月给你发简历了吗?”
“没呀,她没发。”
一个说发了,一个说没发,这当中肯定有个说了谎,但事出必然有因,李依依也不好再说什么,没准是石昊他们公司没看上颜明月,她猜想。
其实石昊收到陈琳简历后,罗浩就已经第一时间知道。
花夏代理在云州分公司的总经理是罗浩的朋友,要飞脑公司里的人,自然要先跟朋友打声招呼。所以陈琳提辞职前,罗浩早已心里有数,他得知消息后就立刻告诉曾倩,不过都是按老板的意思行事。
然而颜明月投简历给花夏代理的事他知道后,直接让朋友找借口推掉,这才有了石昊说的没收到简历。
其实就算颜明月去面试,最终的结果肯定是应聘不上,或是给个比飞脑还低的工资。这一切,三个文案策划都被蒙在鼓里。
又是一个在公司加班的深夜,颜明月查资料时看到一则加班猝死的热搜。这样的热搜不是第一次,也不会是最后一次。看着一个个或激愤或无奈或冷漠的评论,她仿佛看到自己的终点。
颜明月向来讨厌加班,虽然现实中她加了很多班。但在她身边的众多例子中,大部分都是伪加班。
有的人上班,有相当一部分时间是在做工作以外的事。颜明月曾看到过一些同事,上班时间逛购物网,还有一脸认真用纸抄网上菜谱的,甚至光明正大开着音响玩游戏,而这些人又都喜欢在下班后工作。
报酬的多寡不是看坐在办公室多长时间,但很多老板把加班作为员工合格与否的基本标准。能否真的为公司创造价值,在老板心里有时候是件很主观的事。
颜明月所写稿子常被客户夸赞,可即便这样,老板也未必认为她就真有价值,毕竟有些客户不专业不懂辨别好差。但如果服务项目期间业绩好,客户又认可,这两样加起来还是不能让老板满意,那就一拍两散,事情到此为止也就划上句点。
可公司一边嫌弃颜明月,一边又要求她卖命工作,这吃相属实难看。
飞脑每个月都有人来来去去。陈琳离职一周后,约李依依与颜明月一块吃饭。在烤肉店里,她头戴一顶英伦风小礼帽,红色紧身T恤配蓝色超短裙,透着一股青春飞扬的气息,人也变得分外开朗,仿佛浑身毛孔都散发着开心。再对比她原来在飞脑时的状态,愈发显得公司死气沉沉。
陈琳说,“现在在代理公司很自由,不像以前一天到晚坐在办公室里。妈的,感觉飞脑就是旧社会,我们像是给两口草吃就要干一整天活的牛马。”言语间能感受到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。
颜明月皱着眉头说,“你有点高估我们了,旧社会里,农民虽然靠驱使牛马赚钱,但人家很心疼牛马;像飞脑的周扒皮老板,靠驱使我们这样的牛马,只想让我们不要命地为他们赚钱。”
李依依面带着无奈的笑容叹气,“我以前的老东家黑力让我回去,但是给的工资太低了。”顿了顿再补充道,“也是周扒皮。”
颜明月感到奇怪,“你怎么不去花夏呢?你朋友在里边当主管,应该更容易进吧?”
李依依摇摇头,“我不喜欢代理公司。”
颜明月的跳槽行动愈发频繁,中午去面试,下了班后去面试,上班前面试,上班到一半开溜去面试,总之就是想尽快逃离火坑。
前一晚又加班到深夜十二点多,颜明月趁着早上可以晚到公司的时间去面试。这是刚从外地到滇市开拓业务的风飞扬营销策划公司,从总部派来负责运营的总经理张川是个年轻人,他给颜明月开了六千元月薪。
张川说,“我把你的作品发给总部的股东看,他说没想到在云州还有这样好水平的人,还以为这个地方没人才呢。”
颜明月听了暗自小开心,工资高了两千五,还被认可能力好。相比于飞脑那份累到随时可能猝死的工作,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。
三个月的试用期将满,听罗浩说因为她能力未达到公司预期,转正后不会加工资,颜明月如果不接受这份六千元的工作,还继续留在飞脑那种破地方,就是脑子有病。
别人的工资在公司里至少能跟通货膨胀一起上涨,而颜明月的工资却只能靠一边唱“起来,不愿做奴隶的打工人……”进行曲,一边给自己换新公司来涨,否则就得在老板斥责能力差的忍气吞声中,与随时可能被炒掉的胆战心惊里,加更多班做更多活来保住饭碗。
她甚至觉得一些老板的潜台词是:能让你有饭吃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,还想加工资,做梦去吧。
面试结束回到公司后,颜明月立刻跟罗浩提离职。罗浩将此事告诉曾倩,得到的答复是,“要走就走,做好交接。”
罗浩对颜明月说,“一周后再走,这段时间你跟新来的吴玉交接。”
得知颜明月要走了,李依依笑着说,“当初是我最先说不想干了的,结果我还没走,你们倒先走了。”
颜明月冷笑道,“祝你在飞脑前程似锦。”
“噗哧。”李依依忍不住笑出声,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映在脸上。
看着李依依开心的样子,颜明月心想,以后终于可以不用再跟这个女人往来了。
进公司不到一个月的时候,李依依就常抱怨飞脑这不好那不行,一被罗浩要求改稿,就在三个人的小群里说不想干了,要跳槽,这种话三人里数她说得最多。也难怪章如圭在面试她时,说她太浮躁。
李依依的行为,真应了网上所说的职场现象:要走的人,一声不吭就走了;不想走的人,总说辞职,却一直不走。
颜明月在飞脑上班的最后一天,李依依因为前一晚加班到三点多钟,休息一天。
罗浩快中午时来到公司,在网上给颜明月发信息,“你是不是找到新去处了。”
颜明月不说话,只是发了个微笑表情包过去。
罗浩开始劝说,“其实我的工资跟你差不了多少,也就六千。”
她心里一阵冷笑,果然曾倩的傀儡真是尽心尽责,尤其在压榨人这事上。
颜明月愤愤地敲击键盘,“你每个月拿到手的工资是我的四、五倍吧,大家都是打工的,你觉得这么说有意思吗?”
她毫不客气的将信息发过去,心里那个气呀,再继续待在这公司,肺早晚被气炸。我只求有基本的公平,可你却帮着老板想白嫖,这样的人又何必给面子。
罗浩看了信息尴尬地笑了一声,“那我跟老板谈谈,看能不能帮你争取加工资。”
“不必,没兴趣,我也交接得差不多了。”
早在刚进公司时,就听小付私下里说总监的工资都有一万多。颜明月虽然不敢说自己优秀,但这家公司的上一任总监曾说她跟罗浩的水平相当,并且罗浩自己也说过,一些高端项目的文字他写不出来,只有她能写。
在飞脑里,颜明月不指望拿总监级别的工资,但公司也别太黑心。要求高配的水平,只给低配的工资,这算盘珠子都蹦出火花了。
颜明月气得咬牙切齿,没有大格局驾驭不了有才气又有脾气的人,既想要活干得多且好,又想要只给微薄工资,还想要别人听话懂跪舔,只想要要要,却不看自个是个啥玩意,要个呸呸呸!整个一臭不要脸。
过了小半天,罗浩再次发来信息,“老板说你要想加钱,就先做龙行湾这个项目的提案,做好了可以考虑。”
“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上班。”颜明月压根就不想在这家公司做了,而他们竟然还想忽悠。
不过是一份工资并不诱人的工作,受了欺负还要委曲求全,忍辱负重,苟延残喘?不可能!
听说龙行湾领导对工作越来越不满意,已经面临解约的危险,这个项目原来由罗浩带着李依依和陈琳共同做,自己做得不好,还想把烂事往别人身上推,颜明月已经被恶心到不知该怎么应对了。
他们不想让颜明月在个人利益上有独立思考的能力,却想让她具备命都不要地为他们赚钱,同时还不能多要钱的绝对服从力。能力在线但又被占满时间的贫穷牛马,最好用也最稳定。
颜明月自打入职飞脑广告,公司各种愚蠢又无耻的洗脑,在她看来都是刻意为之,甚至专属定制。从头到尾都是被否定否定再否定,可一边嫌弃这不好那不行,又一边安排她做各种重要以及难搞项目。
公司里别的文案策划,要么只负责一个项目,要么由总监带着服务两个项目,唯独颜明月要一个人独立负责两个项目,而她不负责的项目,还常被要求帮忙。同时还要隔三差五地做竞标提案,且每次自己在这方面的工作输出,都要比别人多。颜明月愈发觉得公司敲骨吸髓式的作派太无耻。
倘若用一句话总结飞脑招人标准,就是:活好钱少还听话。
挑剔毛病、否定成绩,通过贬低颜明月的价值,施以工作上的负罪感。不但要踩她在脚底,还要碾她入泥泞。好让他们一直保持高高在上的“权威”,以此让颜明月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,远不如别人,甚至不配拥有当下的工资。
有些老板很希望员工们被生活压得抬不起腰,这样即使跪着,也不得不做一个稳定又廉价的螺丝钉。他们希望你拥有孙悟空的无所不能,沙僧的任劳任怨,猪八戒的溜须拍马,以及唐僧看妖怪全是好人的固执憨气。他们要求你将所有优点集于一身,全心全意服务于他们,并且不敢要回报,甚至还得对他们感恩不尽。
长时间在PUA环境下总有被驯化的一天,就算没有也多少会被影响。颜明月的智商没能力反PUA,但远离这样的环境总归可以。她强烈觉得,再不离开这家公司,可能会成为一个优质奴隶,直到猝死。
马上要下班了,颜明月在网上跟几个平时觉得还算友善的同事道别,这家公司里没有几个人能让她留下美好回忆。但她依然记得大卫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深夜,因为创作部只有她加班而斥责罗浩,她对他心存感激。
有些道别是客套,有些道别是无比真诚的感谢。
在颜明月跌跌撞撞朝前奔跑的路上,偶尔会有人给她没有任何功利的善意。就像黑夜中行走时某处亮起的灯盏,或许不是很亮,也不会一路护送,但会照亮在他所及范围之内的路,让颜明月在冷漠世界里,尚能感受到一点明媚的暖意。
颜明月设置的手机铃声是“我终于看见所有梦想都开花”。然而这也仅是在铃声里,从入行至今,现实中没有花,更看不到绽放。
她的梦想不过是靠努力做喜欢的工作,过上体面的生活,却总有人渣的梦想是,靠掐住她命运的咽喉攫取荣华富贵。
她想抬头仰望璀璨星空,却只看到密布乌云,如黑夜里张牙舞爪的恶魔,随时要将她吞噬。
一直处于弱势的个体没有能力整顿职场,但至少可以将不健康的职场整顿出自己的世界。
网上曾报道过一个案件,一家创始团队来自于清华大学、北京大学与中山大学这些名校的高新技术企业,在公司运营出现资金困难时,迫于生存接下诈骗团伙的单子,做了一款日后被警方形容为“天衣无缝”的APP。在这个涉案金额高达上亿元的案件中,APP的开发方非法获利仅24.4万元,而这笔钱全用来支付员工工资、奖金等开销,后来创始人被判刑三年。
颜明月看完那篇报道心情很沉重。这一群别人眼里真正天之骄子的名校高材生,拥有过硬的专业技术,虽然他们明知故犯了违法的事,却是为了挣钱给员工们开工资,竟然还有奖金。一些老板恨不得把员工工资都扣成负数,那家公司的老板,在工资都快开不出的情况下,还舍得给奖金。
相比于那些衣着光鲜,整天恨不得白嫖员工,榨干最后一滴血的剥削者,那几个人是非常好的老板,宁愿自己坐牢,也不做半点亏欠员工的事。
颜明月不求人生路上能遇到什么贵人,只求少遇到几个踩压她的渣人就不错了。然而现实总是事与愿违,遇渣人,是她职场与生活的常态。
在飞脑里,有太多人让颜明月郁郁寡欢。要远离让你感到不开心的人,此类人会随时吞噬你的能量,消耗你的元气。那些时常否定你,苛责你的,更要及时远离。
颜明月觉得为了那五斗掺砂粒的米折腰至今,走得还是太迟了。
还差十分钟到六点下班时间,小付给颜明月发信息,“我问曾总为什么不给你加工资留人,她说你的水平就值现在的数。”
颜明月嘴角挂起一丝冷笑,“以前公司做一个项目竞标,三次提案,让我做了很多方案,说水平不够没有用上。但后来看到第一次的提案,文案部分几乎全用我的,第二、三次也是大半部分用了我的。拿下这个项目后交给别人做,没过多久客户不满意了,又想丢给我做,说到底还是欺负老实人。”
小付叹了口气,“公司的名声在外面很难招到人,我每天给公司找人都头疼。”
“别太拼命,身体是自己的,累出毛病了,公司可不会心疼我们。”
电脑右下角显示六点整,颜明月在这家公司给小付发出最后一条信息,“亲爱的,再见,我脱离苦海了。”小付发来一个抱头哭的表情。
走出公司大门到楼下,颜明月抬头看夕阳西下的天空,湛蓝无比,她的心情非常轻松。
她望着天空在心里说了一句,“真好,再也不见了。”然后迈着欢快步伐到菜市场买菜,今天要加餐,买点羊肉炖汤吧。她忽然间想到,曾倩好像是属羊的。嗯,今天必须吃烂炖羊肉。
此时的颜明月没想到,这家她再也不想见的公司,不久之后,再次出现在她的视线中。